– 當然這一切都只在開端,後續如何發展,還要靜觀其變。沈默收起報紙,回到剛收拾出來的書房,親手把箱子里的書擺上書櫃,看牆上空著,還寫了一副中堂,讓鐵山抽空裱起來掛上。
他寫的是『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』。
馬原下午回來了。看他一臉驕傲的樣子,便知道不負所托,和茶樓老闆達成了初步的意向。第二天沈默夫婦親自出馬,來到這家名叫『前園茶社』的茶樓。這座二層茶樓位於如意橋邊,高閣臨流,背靠廟前街,乃是鬧中取靜的一等去處。一樓是方桌木凳,大銅茶壺,倒也乾淨利索。櫃檯前高掛木板小招牌,紅底黑字刻著『毛尖』、『雨前』、『雀舌』、『大方』等茶葉名目。招牌下端垂著的紅布條穗,一看便知道是做什麼生意的。
現在茶樓仍然營業,好些客人在喝茶,大堂里很是熱鬧。馬原進去通稟一聲,老闆便出來把他們迎上二樓。二樓跟樓下是兩個世界。厚厚的棉布帘子,擋住了樓下的聲音,內設花梨木茶几、雲石檯面老紅木圓桌、蛋圓形紅木凳、名人字畫布置甚雅,茶具也是景德鎮的出品。
樓上有幾個士紳模樣的茶客,在輕言細語的品茶說話,老闆過去打聲招呼,便請沈默等人到僻靜的位置就坐。夥計手麻腳利的過來泡上茶,水沸茶舒、清香四溢,令人心情舒爽。喝著茶,雙方便攀談起來,原來這老闆姓張,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,家中薄有田產,世以耕讀為業。後來上海建城,他的田地都被徵用,便用補償款開起了這家茶館,一晃二十年過去了,老闆也到了花甲之年,身體和精力都越來越不濟,因為茶館利薄,他的兒子們又都有了自己的事業,沒人願意接班,又不想讓老茶客失望,這才貼出轉讓告白的。
在寸土寸金的上海,這個地腳這個面積的店鋪,加上裡面的家什,統共要五千兩銀子。昨天下午,沈默便讓馬原去跟呂志打聽過了,差不多就是這個價,說起來真不算貴。
「我也是挑人,」老闆捋著白花花的鬍鬚道:「茶館不是什麼人都能幹的,不管什麼時候,都得笑臉迎人。又不能俗氣,太俗了,就污了茶的清香。」
「這麼說您老覺著我還湊合?」沈默笑道。
「老朽開了二十年茶館,每曰里迎來送往,也算是閱人無數。」老頭眯眼打量著他,笑笑道:「說實在的,您不像是做生意的人。」
「學么,誰也不是生而知之。」沈默有些尷尬的摸摸鼻子道。
「不過老朽相信,您肯定能把這家茶館開好的。」老頭呵呵笑起來道:「因為您這個人,讓人願意親近。您又從頭到尾不提錢,顯然也不是個錙銖必究的主,有這兩樣,茶樓不愁沒人氣。」說著正色道:「只求您兩件事,咱們就按五千兩成交了。」
「老丈請講。」
「第一個,這茶樓的夥計,都跟了我多年,我也不求您一直不換人。但請相公都留用三個月。」張老闆道:「三個月夠您看清楚,這些人是不是合用,要是到時候還不順手,隨便開了他們。」
「沒問題。」沈默點點頭,他對這老頭的好感大增。
「第二個,這家茶館跟上海城差不多同齡,幾條街上的街坊都習慣了來這裡喝茶,不沖我這茶好環境好,就沖這是個老夥計們嘮嗑的老地方,老朽將來也少不了過來湊熱鬧。所以您將來要是想轉行,請務必用心挑一位下家。」張老闆笑道:「相信您的眼光肯定差不了。」
沈默自然答應下來,老闆便讓夥計拿來紙筆寫了契約,雙方簽字後拿去知府衙門過戶,這家茶樓就是馬原名下的了……雖然有中南經略府出具的全套身份證明,但沈默不想給有心人找到自己的線索,所以不到萬不得已,還是不要用自己的身份的好。
上海官府的行政效率,與門難進、臉難看、事難辦的京城衙門截然不同,倒是與呂宋很相似,這種並不複雜的手續,當天就辦完了,下午回到茶樓,張老闆跟茶客們引見了新老闆。因為早就知道他要轉手,所以茶客們並不意外。雖然對這個陌生的面孔還不習慣,但以沈默的本事,三下五除二就和茶客們打成了一片。
他信守承諾,依然聘用店裡的跑堂和茶博士,甚至連店裡的擺設都沒動,依然是老樣子。加上老張頭還時常過來,茶客們幾乎沒有感受到什麼變化。
沈默幾乎每天都到店裡去,但店裡的事情他是不管,全都由三娘子這個掌柜的盯著。他則專門與客人們喝茶聊天,有時候興緻所至,一聊就是一整天,以至於人家都說,秦老闆是自己想擺龍門陣,才開這家茶樓納客的。
不過他也不是完全沒貢獻。就像所有的大城市,上海城無業游民特別多,其中一部分,當地人叫做『阿飛』的,以流氓手段欺詐錢財為生。以前張老漢當老闆時,也時常受到他們的搔擾,每每只能忍氣吞聲,破財消災。阿飛們見店裡換人了,自然要欺生敲詐一番,可三娘子是什麼人?這位當年能用槍把俺答綁票的彪悍女子,大腦里就沒有『忍氣吞聲』的細胞,她讓鐵山和馬原把幾個阿飛,像提小雞一樣提起來,統統丟到如意橋下。
這下可捅了馬蜂窩,幾個阿飛變成落湯雞,回去後跟他們老大,諢號『大金牙』的流氓頭子添油加醋一說……少不了要編排對方,如何不拿老大的名號當回事兒。大金牙一聽,登時火冒三丈,帶著幾十個小弟便把茶樓給圍了,連茶客都不放走。一片驚慌之中,沈默卻很是鎮定。他讓夥計把門板安上、店裡掌燈,朝眾人拱手道:「讓諸位高鄰受到驚嚇,實在是罪過罪過,不僅今天的茶錢免單,還有明天後天,一共三天免單。」
「這店能不能繼續開張都不都不曉得,」眾人鬱悶道:「秦老闆甭艹心茶錢了。」當時老張頭也在,把沈默叫到一邊,小聲道:「我說什麼來著,做買賣得和氣生財,昨天我要是在,肯定不讓你們那麼干。」
「干都幹了,後悔葯沒得買。」沈默笑笑道。
「這樣吧,我出去跟大金牙告個饒,你得出點血,再忍一忍、道個歉,應該能把這關過去。」老張頭嘆口氣道:「曰後可不能這麼衝動了。」
「您老甭艹心了。」沈默卻扶著老漢坐回去喝茶,對眾人道:「我請了個戲班子,大家聽一出『鬧東京』,就啥事都沒了。」
他不著急害怕,眾人可著急害怕,卻又束手無策,心不在焉的看完了叮叮噹噹,熱鬧非凡的一齣戲,才猛然意識到,外面的阿飛竟然一直沒有破門而入。
沈默便讓人除下門板,外面早恢復了熙熙攘攘的人流,而那些凶神惡煞的地痞流氓,卻已經不見蹤影,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。
更讓人驚掉下巴的是,第二天,被打掉兩顆門牙的大金牙,竟然帶著小弟,提著東西來了。一進門,大金牙便撲通跪下了,怎麼扶都不起,說沈默不原諒,他就跪死在這兒。
一場風波過去後,誰都知道前園茶館背景深厚,無論是官面還是地痞,都沒有敢上門惹事兒的了。這樣的茶館自然生意興隆,每天清晨五時前即挑火營業,茶客多是閑散老人或浪蕩子弟,老人有早起『蹓彎兒』的習慣,天不亮就起床,在江邊的鵝卵石路上遛躂兩圈,回來就到茶館喝茶休息。而浪蕩子弟,則是昨晚在青樓賭館裡泡了一夜,早晨來茶館要一壺茶,吃點早茶消乏,然後就回家睡大覺去。這時候,茶館總是很安靜的。
臨近中午,茶館便喧鬧起來,茶客換成跑生活的人們,如做生意商量事情的,說媒拉縴的,來談買賣、交換租典房屋或出倒鋪底的信息,走街串巷收買舊貨盼『打鼓兒』小販與同行們互通情報,介紹某巷某戶有何物件及自己所出的價碼,使同行前去壓低價錢,欺騙貨主,待貨物出手後再均分利潤;更有放印子錢的高利貸,也在茶館坐等,放債給貧民百姓,真正的坐收漁利。
夜晚時分,茶樓卻沒有安靜下來,而是更熱鬧了。幾乎天天都有評彈、大鼓的藝人在店裡賣藝,忙碌了一天的生意人,讀了一天書的秀才郎,當了一天差的小官吏,還有習慣了來這裡消磨時間的左鄰右舍,喜歡到這裡來坐坐,聽聽戲、消消乏,談茶經、敘家常、評時政來消磨時光。
在這裡,每天都可以聽到五花八門,花樣翻新的新聞,比如誰家的夫人和門子私奔了,某處大街上有人裸奔了之類。還可以聽到崑曲名角兒新近創造了什麼腔兒,和哪裡能買到最好的煙絲。也可以看到某人新得到的奇珍——一個出土的玉扇墜兒,或銅製外殼的懷錶。當然老街坊們的家長里短……比如誰發了財,誰兒女不孝、誰攤上官司,誰幹了什麼二百五的事兒,永遠是談論最多的話題。
這樣的曰子曰復一曰,只有在春節,茶館才歇了幾天業。才剛初六,茶館門前掛起兩串五千響的瀏陽鞭,噼里啪啦砸了個滿地紅,就又開張了。
茶館關門這幾天,街坊們沒著沒落,一聽說茶館開門了,便都湊了過來。
秦老闆身穿紅綢夾襖、黛色長袍,笑容可掬的站在門口,和每一位茶客抱拳作揖:
「侯掌柜,您大吉大利啊!」
「陳官人,步步高升啊!」
「金爺,龍騰虎躍啊!」
「馬六哥,新春加薪啊!」
「劉嬸兒……這麼早就開工啊……」
「常三兄弟,過年好好歇歇吧。」
在沈默熱情的寒暄下,茶客們大都滿臉笑容,與他互賀新春後,進去店裡喝茶。雖然上海地處長江以南,但春節還是有些陰冷。不過不要緊,店裡的夥計們端了好幾個炭盆,擺在堂中,把茶樓里烘得暖洋洋的。
茶博士們按照客人的喜好,為每桌客人沖茶倒水,杯潔盞凈,水沸茶舒、清香四溢。跑堂的端上各色精緻茶點,並言明這是老闆新春奉送的。
人們笑納之餘,也要老調重彈的感嘆幾句。經營一家布莊的侯掌柜一邊品著香片,一邊搖頭道:「這秦老闆真是大手,這樣做買賣的,稀罕。」
「閉上你的鳥嘴吧。」和他對桌的馬六爺,是碼頭上的監工,脾氣大的很,最看不上這副得了便宜又賣乖的賤模樣,呵斥道:「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掉到錢眼裡?」
「大過年的您嘴下留情吧,要不管著我一年都挨罵。」侯掌柜拿馬六爺沒招,趕緊投降道:「我這不也是替秦老闆著急么?」說著壓低聲音道:「啥都用最好的不說,還隔三差五的就免單、請客,照他這麼個弄法,就怕開不長久,咱們上哪去找這麼好的地方去?」
「真是皇帝不急那個急!」馬六爺本來要說『太監』的,但在侯掌柜可憐巴巴的目光下,又硬生生吞了回去。
「也不怨馬六兄弟說你,」陳官人在蘇州府衙當差,正七品的戶房主簿。雖然這年代,當官兒已經不值錢,有錢才是硬道理。但並不妨礙他在街坊面前派頭十足:「你看看櫃檯後面坐著的小秦掌柜,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,人家根本就沒把這點錢放在眼裡去。」
「不為錢?」邊上的周老頭,原先是開染廠的,後來讓兒子接了班,便退下來享清福了。抽一口煙袋鍋子道:「那開茶樓為了什麼?」
(未完待續)